龚曙光与读者畅聊“文学作为一种人生底气”。
散文集《日子疯长》
编者按:10月20日14:30,当当梅溪书店L2层,作家、出版人、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党委书记、董事长、总编辑、人生就是博出版传媒集团董事长龚曙光携首部漫忆时光散文集《日子疯长》与长沙读者见面,畅聊“文学作为一种人生底气”。
各位朋友好!
今天的这场见面会,很意外。本没有想过在长沙做什么见面会,更没有想到要跟一些很熟识的朋友,和一些完全不认识的新朋友来做一次交流。
其实很多事情,都是因为意外最后变成现在的样子的。比方说《日子疯长》这本书。很小的时候,希望过当作家。后来作家不怎么吃香了,尤其是我进入商海的时候,没有谁把作家还当多大个事儿,当然我也放弃了当作家的想法。这个时候突然写一部书,大家说还过得去,作家朋友们给了很多鼓励,评论界也给予了不少肯定,算是无心插活了一株柳树。
回顾人生几十年,但凡做出来还算一件事的事,对我来讲,全是无意中做成的。刚才说到了这本书,我原本是想练字,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写书。别人告诉我,练字你就去抄经吧!我想我一个共产党员,抄经还是不合适。人家又说你不能抄经,就去抄诗吧。抄诗当然非常好,但老是往左看,摆过来摆过去,写字的感觉很不爽。后来就在大家看到的这种稿纸上,顺手写下了《凤凰的样子》五个字,就算一个题目吧,然后我就这么一路写下来。写了几十页的时候,突然觉得这已经是一篇文章了,那就照着文章写完吧。这就是我重拾文学之笔写的第一篇文章。写完之后,对我来讲,这不就是练字的一叠废纸吗?我就扔在书桌上。后来水运宪跑过来一看,说你字写得不错,再一看,说这文章也不错,我给你拿去发了吧!我说这发什么发?他到底还是拿走了。这就是后来《湖南文学》发出来的《凤凰的样子》。
这个稿子发出来后,去年又被王蒙、贺绍俊编到了2017年最佳随笔里。后来几个作家说,你真牛,第一篇散文就进了最佳!我说我没想过进最佳呀!其实这也是个意外。
我来出版,也很偶然。我在通程当老总,当得蛮好的。不知道怎么有一天,省里一个领导到酒店去视察,说你是文化口的人,搞酒店有什么意思啊?你回文化口来吧!我说我当酒店老总蛮好的,一点都没觉得比文化口的人差。当然人家是个很高级别的领导,我也不好太放肆,就说你得给我一个岗位,没岗位我怎么回呢?那个领导说,你回来我给你找个位置,你去办报纸吧!这样我就来了出版口。其实我跟出版也没什么渊源。
后来我被评了一次中国经济年度人物,同样也很意外。我既没有申报,公司也没给我申报,因为年度人物有它自己的提名方式和推选方式。不知怎么着,我就站到了那个领奖台上。
大概我的人生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,是无穷的偶然和无心就造成了现在的状况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也会想一想,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吧?或许都不是?我有这么多偶然,这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必然呢?我想无非是我读了几本书吧!然后再想一想,我读的这些书中,究竟哪一类书读得最多?哪一类书读了之后对我的影响最大?结论就是文学。
后来,有几个教授跟我聊,说现在的文科生很惶惑,尤其是中文系的学生很惶惑。中文每个人都会说,小学生甚至幼儿园的孩子就已经把汉字认得都差不多了,我还要用大学学四年,研究生学三年,甚至博士学三年,那么我学什么呢?有时候我去高校,跟一些博士生、硕士生交流,他们也表达同样的惶惑,说中文有什么用,中文是个专业吗?
学中文有没有用?我考中文系的时候就想过。当年我想报的专业,第一志愿是景德镇的陶瓷学院,我想去搞工艺,说我没有画画的底子,没有录取我;第二志愿是北大的新闻学院,又说我考分不够,也没有取我;最后到了师范大学。师范大学中文系算是好院系,是有些底子的院系,但是确实我也不知道学中文是干什么的。我就带着这个疑问进了大学,大概花了一个学期,我把这个事弄明白了。
中文是干什么的,中文是教会我们跟这个世界打交道,把自己的意志变为别人的人生。不管写文章、演讲还是谈心,都是一种人生的沟通。写文章是我们跟这个世界的一种沟通方式,说话也是我们跟这个世界的一种沟通方式。一个人如何与世界沟通,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生课题,应该是人生最需要建设的一种能力。而且这个能力还真需要后天培养,它不是上帝在造你的时候就已经赋予你的,是在后天不断的养成中,你才可以获得及格的分数,当然你要获得很优异的分数,那还真需要过人天赋和非凡努力。这么一想,我就觉得学中文真是有大的人生作用,还真是人生必须修炼的一门课程。从某些角度来讲,历史学是一门工具,社会学也是一门工具,中文和哲学却是一种能力。但哲学的能力是一种思维能力,是可以在内心世界中独立完成的。而交际的能力,却是必须有对象的,是必须构成主客体关系的一种能力。这种能力我认为比什么都重要。后来很多朋友和家长说,你跟我孩子说一下吧,我一直就说这个观点。我说如果你考上了中文系,你就考上了一个好专业,因为你可以用四年时间,去建设你人生最重要的一种能力,而不是一种谋生技术。
国外的很多文理学院,专业设置很粗,只在文理两个大类中,教授一些元学科。它教你的,是你作为一个人的生存能力,而不是某一项谋生技能。这就像世界只有三原色,却可以变幻出无穷无尽的色彩。这些学院讲授的,就是“三原色”一类的元学科。
哪些属于元学科?就是使你成为一个人所必须要的那些基础性学科。比方说宗教、哲学、文学、数学等等。
就我个人来讲,当然不仅仅是学了文学,我还学了语言。在这里我为什么说文学作为一种底气,而不是语言作为一种底气?因为在语言和文学中,语言是工具性的,而文学它是本体性的。现在我带的一些研究生,始终在讲,在中文系或者说在传媒系学不到东西。其实我觉得在传媒系是学不到什么东西,我一直说传媒学学一年就可以了,学什么三年四年?我不止在一个大学讲,传媒学院不要自己招生,你从任何一个学科,比方说社会学,比方说经济学,比方说政治学专业,把人家三年级的学生拿过来,上一年传媒课,培养出来的记者和编辑,比你从一年级开始上传媒课要好很多。但中文不是这样的,文学不是这样的,文学的课是可以上一辈子的。我不能说我的书比大家读得好,也不能说我的文学基础就一定比大家扎实,但是我自己这一路走过来,一直把文学作为必修课。所以有这么多偶然,很多偶然还结出了果子,而不仅仅是开出了一朵花。支撑着我一路走过来的底气,应该就是文学。
古人说 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,这说的是人的气质。我说的文学作为一种人生底气,包括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,但更多的是“腹有诗书气自壮”。
刚才跟大家说了很多顺畅的事例,接下来我讲不顺畅的。既然是底气,就应该贯穿整个人生。底气是你走得顺畅时候的力量,走得不顺畅时候的胆识和信念。我说点不顺畅的事。
三十来岁的时候,我生过一场很重的病,病到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,出了医院,还在家里躺了四五个月。到什么程度呢?每晚眼睛睁到天亮,一直没有办法睡觉。大家知道一个人不睡,不仅仅损害肌体,关键是会使你的精神崩溃。每一个晚上我怎么过来?其实我不能干别的事情,因为我连坐起来看书的力气都没有,我只能躺在床上。每天能干的事情就是背诗。也不可能开个灯拿着一本诗去读,只能把你还记得的那些诗,就这么一路背过来。如果背得好的时候,背两三个小时可能会迷糊一会儿,如果不行,可能这一晚上就这样背诗。我背得最多的诗是谁的呢?李白的。
唐诗虽然有上万首,我们所熟悉的也有三五百首,但是我就觉得李白诗中所表达的那种旷达和任性,能够激励我。李白说 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我才三十来岁,怎么会就这么死去呢?
后来我病好了,花两三个月时间写了一本李白评传,记得是海南出版社出版的。在我人生最最困难的时候,伴随我的是诗歌,是中国传统的诗歌,特别是李白的诗歌。稍好之后,再读李白的生平事迹,这便决定了我后半生基本的人生信念。
我一直认为李白是个奇迹。李白的祖先很早就去了碎叶,这应该是现在吉尔吉斯斯坦的一个城市,靠近俄罗斯。李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,他的父母突然就要举家南迁。他们在那边已经落下根了,莫名其妙要回来。李白出生不久,便举家上路。迢迢万里荒漠,几匹马,几辆车,就这样晃晃荡荡回来了。回到四川江油一个叫蛮婆渡的一个地方。那恰恰是诗歌传统很好的一个地方。我认为李白是空前绝后的,他几乎耗尽了中华民族所有的浪漫。李白一生欲望无穷,而且要同时绽放。写诗不用说了,李白还要练剑,他的剑法非常好,武术非常高明。史料上说,他经常跟人打架,曾经手刃数人。他还要修道,而且道行很深,那个时代的大的道士,差不多都是他的朋友。道行虽深,他还想当官。如果不想当官,他跑到终南山干嘛?他的欲望非常繁复,而且不像别人,说今天我做生意,做完生意我不去做了,明天再去从政,他不是这样的,他同时都要搞。写诗的时候要杀人,杀人的时候要修道,修道的时候要从政,他是这么一朵奇葩。中国文化史上能够算是奇葩的人不少,李白算是最奇葩的一朵。你没有办法理解他那欲望的花瓣是怎么生长的,是怎么绽开的,但是他就开得这么艳丽和硕大。
李白伴随着我度过人生最低谷的四个月,并决定了我不想困在某一个领域,某一个行当,用刘绍棠的话来讲,“在生活里挖一口深井”,在某个领域里干到底。我也希望像李白那样,人生所能够涉猎的行当都去涉猎。
比方说我做了酒店去干报纸,干了报纸干出版,干了出版干地产,干了地产干投资等等,我想在座的诸位,应该没有一个人比我干的行当还多。我要干这么多的行当,要不断跨界,跨界总要有底气。你靠什么东西去跨界,跨过去之后基本能够实现自己设定的目标?我认为我所以跨界后没有掉下去,多多少少实现了自己在这个领域的期望,真正的底气是文学。
文学为什么可以成为底气呢?我有一个比方,文学是什么?文学是一个人的精神母乳。我们过去都是吃母乳的,如果没有母乳,只能吃百家奶,没有百家奶,只能吃面糊,现在不一定了,现在吃配方奶了。母乳是把一个生命所需要的所有元素,天然地混合成的一种生命的汁液,它不单向的补人的任何一种能力,不单向滋养人的任何一种器官,它给人的是一种生命最基础的支撑。
我们想想,哪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中不包含哲学,不包含历史学,不包含美学,甚至科学?但很难说一本哲学著作包含了这么多东西,很难说一本历史学著作包含了这么多东西。更重要的是,它把这些东西完全融汇于一体,使你接受的时候,分别不出哪是哲学的,哪是历史学的,哪是美学的。你说不清哪种学科补了什么。
对于我们的文科生来说,每一个学科都很重要,但是我认为文学是一种承载所有学科的基础学科,是一种学养的调和剂,是人生能力的聚合力量,是一种培元的必需养份。不是说吃了母乳的人就不再需要补充别的生命元素,但是任何一种生命元素的补充,甚至多种生命元素的补充,都不能替代母乳。
我说文学是我的母乳,那么我的母乳是怎么来的呢?
告诉大家,大学四年中,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,把师大图书馆当年(1978年的时候),我能借到的散文全翻一遍。我应该是翻了一千多本散文。师大很多散文集,应该还找得到我的借书卡。我读的散文很广也很偏,除了大家惯常所读诸子散文、唐宋散文、明清笔记,现当代的散文、外国散文之外,我还读一些别人不借的散文,像明清笔记中,一些并不是像纪昀这么有名的作家,像外国散文中,并不像卢梭那么有名的作家。我连海涅的《哈尔茨山游记》都读过,我估计在座的诸位中,读过海涅《哈尔茨山游记》的人应该不多。我不仅读鲁迅,读朱自清,读俞平伯,我连鸳鸯蝴蝶派的散文都读过。你们中间可能有人知道周瘦鹃,但是周瘦鹤的散文我也读过。周瘦鹤的散文我认为比周瘦鹃写得还好。周瘦鹤有名的散文是《花花草草》,我看了这么多的花花草草,包括现在李娟所写的这些花花草草,就没有一个比周瘦鹤写得更有传统士大夫闲适情绪和精致学养的,那是一种对生命完全无求状态的感悟。只有他写能出来,第一他一闲人,第二他一贵人,他一天到晚就养花,还有非常隽永的文字。
我为什么会选散文?我认为散文应该是最好把儒释道融为一体的文体,也是把哲学、历史学、社会学、审美学等各个学科融合得最好的文体,同时它又最能够作用于人的精神世界,是最容易把握的文本,是培养现实生活交际能力和思考能力最直接的文本。
很多人认为散文是小文种,是可轻可重的文体,不知道散文才是文学的大文种,是文学的基本文体。我从先秦散文一路读过来,把每个时代文人、思想家、哲学家所留下的这些文本,融汇到自己的生活中间去,融通到自己的知识构成中间去,这就形成了一种相对自由的文化心态,相对牢靠的学养框架。
散文是文学中最自由的文体。这种文体对其它学科的吸附和融汇方式是自由的,原生性的。比方说庄子的散文,已经把老庄一派的哲学思想形象地表达了,你能读懂,或者读不懂,但你能感受那些形象。假如你对这个文本的形象形成自己的感悟,实际上你就感性地把握了这一哲学体系。中国许多哲学著作,都不是经典的哲学表达,而是散文叙述;中国许多历史著作,也不是标准的历史叙事,而是散文描写。这种情况在国外并不多见。这使中国散文与其它学科更易融通。
当然我们阅读这种历史描写的散文,依然不同于读历史。历史重视的是历史逻辑和历史判断,而散文给我们的是历史细节和历史感觉。散文叙事呈现给我们的是面貌的原生性和细节的丰富性,而历史文本给我们的是一副骨架。我以为对于一个非历史学人的普通读者来说,文学性的历史的感觉,比历史性的判断更重要。我们从来都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,或者说任何历史都是某一个历史学家所演绎的自己的历史文本,如果基于这样的想法,其实你所接触到任何一种历史都是个人的一种判断。翦伯赞先生的历史,是翦伯赞先生的判断;范文澜先生的历史,是范文澜先生的判断;李约瑟的历史,是李约瑟的判断。但是你读历史散文所获得的,不是判断,或者主要不是判断,而是一种历史感。那是你从自己的生命本体出发,所形成的形象的、生动的历史认知。
有了散文这块基石,我再读诗歌、小说、戏剧和文评,都可以自由融通。我也很喜欢戏剧和史诗,特别是古希腊戏剧和荷马史诗。这些东西加在一起,就形成了我自己的文学底气、文化底气,甚至是人生底气。
我为什么二十年不写文章,更不用说搞文学创作,一旦捡起笔来再写,还有如今这个样子,还能有朴素而隽永的文字,有生动而节制的叙事,有平淡而揪心的故事,因为我有多年积淀的文学底气。周树人、周作人我读得有多熟啊?俞平伯、朱自清我读得有多熟啊?沈从文、舒舍予我读得有多熟啊?张爱玲、胡兰成我读得有多熟啊?聂绀弩、汪曾祺我读得有多熟啊……这些人所给我的滋养,经过二十年的发酵,我连盖子都没揭过,搅都没有搅一下。大家都知道酒要发酵,酱要发酵,我把一生所经历的人事,所阅读的文学,全封在了这个坛子里,任由它们发酵,这样酿出的酒或酱,还能差到哪里去?
我有一个不一定贴切,但却很形象的比喻,文学这个东西给人生打下的基础,就像骑自行车,自行车是要学的,但你一旦学会了,哪怕三十年不骑,你跨上去骑着就能走。文学就是这个东西。哪怕很多年不问它,但你回过头来的时候,它总在。当然我这是说从文学到文学,如果说从文学到非文学,其实文学始终也在。我不是学传媒的,我来办潇湘晨报,也把它办出了模样,靠的是什么?靠的不是我传媒学的知识,到今天为止我也没有多少传媒学的知识。那靠的什么?靠的我文学的底气。后来我做出版靠什么?也是靠文学的功底。再后来的生意中做投资,做地产,我能够对一些项目给予判断,能够对一些设计给予修正,是基于我的金融投资学知识吗?不是。是基于我建筑设计学的知识吗?不是。是基于我的文学素养。
人生的底气有很多种,宗教、数学等等都可成为某个人的人生底气。选不选文学不要紧,关键是一个人总要有底气,这就像一个人总要有一门手艺一样。通常说,一招鲜吃遍天,你的一招鲜是什么?当然一招鲜只是一种技术,是一种手艺,但我认为也是很重要的。我常说人生有三个东西不能缺:第一,健康;第二,交际能力,也就公共资源的整合能力;第三,手艺。如果你能把手艺升华到思维层面,升华到学养层面,升华到融汇百科的能力层面,你也便获得了某种人生的底气。
当然,并非所有的手艺都可以上升为底气。我认为真正成为人生底气的东西,还是元学科。比如一个学数学的人,我认为他靠数学可以拥有人生底气,数理逻辑是可以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事情做出解释的,不仅仅是对所谓经济学、金融学、家庭财务问题做出解释,而是可以对世界上发生任何一个社会事件和自然事件做出数理解释。数理逻辑是现代人类的一个基本思维方法,贯通了就可以成为人生的底气。我是学文科出生的,我的逻辑起点不是数理逻辑,是形式逻辑,是大家熟悉的三段论。我大学时代读到最难的书是黑格尔的《小逻辑》,但我确实从大一开始到大四,都在翻这本书,这也形成了我基本的思维习惯。习惯了寻求表象背后的真相,形式背后的本质。碰到一个事情的时候,你告诉我现在的情况怎么样,我的思维是不会停滞在你给我的这个结论上来的。我肯定认为,你给我的只是表相,表相后面一定会藏着一个本质,如果不把这个本质找出来,那我肯定就不会接受你给我的这个意见。哲学也是可以成为人生底气,因为哲学是解释世界的基本方法,是解释人与人、人与自然基本关系的一门科学。因为我不学哲学,我很偶然地学了文学,这使文学成了我的底气。
我们面对的世界流变不羁,风往哪个方向吹,我们常常昏头转向。这种时候文学每每能给你一些指引。你觉得今天面对的世界很复杂,技术太新,思想太乱,生活太难,人生的一切都在纠结之中。那你翻翻十九世纪的文学,翻翻雨果和托尔斯泰。雨果在他的《悲惨世界》《巴黎圣母院》中塑造了冉阿让,塑造了埃斯梅拉达。托尔斯泰在他的《战争与和平》《安娜小史》中,塑造了娜塔莎、安娜·卡列琳娜,在这些形象中,几乎囊括了整个欧洲社会的进步与倒退、革命与反动、奋进与纠结、救赎与堕落……
比方说法国大革命。法国大革命应该是卢梭思想的一个积极的社会响应,雨果的小说,给予了全面而直接的表现。农奴解放是俄罗斯最重要的社会革命,在托尔斯泰的作品同样有深刻地揭示。雨果对宗教很纠结,托尔斯泰同样很纠结。雨果写巴黎圣母院,一方面表现宗教的虚伪,同时他又表达了舍弃了宗教之后的惶惑。宗教固然是虚伪的,那么舍弃了宗教之后,埃斯梅哈达的美就可以支撑一个社会?就能够成为一种社会前行的力量?托尔斯泰呢?托尔斯泰非常决绝的跟基督教不合作,晚年大量的思想论稿,都是揭露基督教虚伪的。以至于最后东正教把他的教籍都开除了。开除了教籍之后,托尔斯泰82岁赶一辆马车叮叮当当跑出去,想寻找一个更神圣的远方,结果客死在车站上。他死之后,整个东正教没有一个教士给他下葬,结果引发了一场“学潮”。托尔斯泰算是最决绝的反对宗教的人,但你再回过头去看《复活》,其中有多少章节是直接抄的圣经?
这种皈依和反叛的纠结,信仰与怀疑的矛盾,都属于那个时代。还有,旧经济在衰亡中的伪善,新经济在爆发中的罪劣,保皇党在反扑中的决绝,革命者在进击中的犹豫,新技术在逼进中的野蛮,旧产业在衰退中的挣扎……那个时代所有的混乱今天都在,今天都在的迷茫那个时代都有。一切都已在文学中。
每个人一生中总要面对很多精神难题和生命难题,我们总觉得社会在跟我们较劲。你想社会该是怎么走的,结果回过头来一看,哎,社会跟你走了一个反向。那又怎么样呢?能怎么样?你能不怎么样?在这种时候,我认为文学会告诉你走得更稳妥,做得更恰当。读完两千年的文学,其实天下就不再有新鲜事。今天所看到的所有事情,你回到文学中去找,早就有描写了,早就有答案了。你完全可以从文学中,找到你心定气闲的理由和状态。
从这种意义上讲,文学不仅仅能治你的生存之伤,还可以治你的心灵之伤。文学是可以让你走得很平稳很平和的。当社会走得非常匆忙,或者说非常忙乱的时候,你可以凭借文学走得很从容。
我最近把今天所面对的问题梳理了一下,然后把它还原到三千年的世界史中去。我专门找了一本翦伯赞先生编的《中外历史年表》。翦伯赞先生当年干了一件很蠢的事,也是很好的事,他从公元前4500年开始,世界所发生的事情,每个国家,每个文明体系所发生的事情,一一对应的制了个年表,你一翻就知道,1492年中国在干什么,印度在干什么,西班牙在干什么,意大利在干什么,北美、南美在干什么,清清楚楚。我把这些东西再回过头来,还原到古希腊文学中间去,放到古罗马文学中间去,放到文艺复兴的薄伽丘的作品中间去,放到歌德的作品中间去,然后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依然在按照它的逻辑旋转,没什么意外。你再去翻一下文艺复兴已降的文学作品,你就能应对整个社会的变化,心里有一个谱。底气是什么?底气是你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,你心里的那个谱。我认为文学就给了我这个谱。有的人很激越,很欢欣,我觉得这个文学中有过;有的人很愤懑,很悲戚,文学中也有过。歌德说,理论是灰色的,生命之树常青。无论有多少纠结和痛苦,生命之树总要生根长叶。
我今天跟大家并不太多谈自己这本书,下面简要说说创作动机。
第一,这是我自己的一次生活追忆。这只是生命中我认为值得记忆的一些事情。这些事情我所以要记录它,是因为我不记录,就没有人会去记录。这些人物全是社会底层的人物,即使为二十世纪再写十万本书,大概也没有一个历史学家会写他们,他们是一定会被历史家们遗忘了的一群人。你不能说他们不是二十世纪的人,是他们构成了二十世纪的一部分。比如文化革命所以是那个样子,是那样的违背人性逻辑,但最后又没有使这个社会坍塌,都与这些人有关系。中国的社会底层是中国社会震荡的防撞层,这个层如果不在了,任何一个很小的政治动荡都会让中国社会崩溃。文化革命之所以没有让中国社会崩溃,是因为有这些小人物在,这些小人物活在政治中,又活在政治外。所以我认为我不写,就没有人会写。
第二,这是我自己的一次文本创造。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学文学的人,作为一个对文学始终抱有敬意的人,不应该只留下自己的批评文本,还应该留下自己的创作文本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有能力把我所了解的生活,敷衍成一种文学文本,甚至可以在对某些地域文化的打捞上,对某些方言的语言激活上,做出一些贡献。澧阳平原也不算小了,在湖南算一个大的平原。这个平原上,其实没出什么作家。我们数得着的,现当代作家只有一个丁玲,还有一个陶少红。一直没有什么人用澧阳平原这样一种所谓北方官话来形成文学文本,也没有一个文学家真正用比较大的篇幅来描述整个澧阳平原的生活。上次澧县县委把我请回去,是觉得我是为这个平原做了一件事情,我自己也觉得是。因为没有我这个文本,就基本上留不下澧阳平原上这种耕读传家的农耕生活,也没有人会用这样一种文本,在当今社会上形成影响。至少当下是这样。
第三,这是我自己的一次情感还愿。因为这些人都是我的亲人,朋友,是我最该关注的人,而实际上又是我最没有关注的人。其实这种状况不只是在我,在座的诸位应该跟我差不多。如果父母不过生日,我们不会想起他们多大年纪了;如果父母不生病,我们不会想起他们需要照顾。他们永远也不会跟我们说自己很孤独,很需要理解。正是通过这样的一个文学创作的过程,我更理解了我的父母亲,更理解了我父辈祖辈这些人。我希望在我的父母还在世的时候,把我对他们这份理解呈现给他们,我觉得这比我未来在他们的坟头,每年去烧一把香,献一个花圈,磕一个头要更有意义。我不希望未来用那样一种方式去表达我对父母、对亲人的悼念,我更希望用我现在的文本,表达对他们那一代的理解和敬意。
我自己也没有想到,这本书出来之后能有这样的反响,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。读了这本书流过眼泪、甚至长哭的人,应该占了谈论这本书的人的70%,就是100个人跟我谈这本书,大概70个人告诉我说他流泪了,或者说他哭了。
当然文学是不是让人哭不重要。但是一个作品能让人动情,是一定有它击中了某种普遍生命状态的因素在的。你看各种职业的人,你要他同时为某一个细节,或者某一个场景去流泪,一定是击中了一种普遍的生命状态。我认为这本书之所以会这样,最核心的问题,还是我们平时欠了我们最应该理解的那些人,我们不是在经济上欠了,而是在精神上欠了;我们不是在物质上欠了,而是在灵魂上欠了。所以从这一意义上讲,这其实是我的一份忏悔。我一直认为不管是传统文学,还是现代主义文学,忏悔仍然是文学的主题和品格。如果一部文学作品中没有作者对那个时代,对那些人物的忏悔,是不大会有力量的。我们为什么说俄罗斯文学有力量?因为整个俄罗斯文学,从普希金开始,它的传统就是灵魂自我批判。所以俄罗斯作家的作品都很沉重,连马雅科夫斯基和高尔基都不轻松。大家认为高尔基是个革命作家,马雅科夫斯基是个革命诗人,但大家看看他们所有的作品,轻松吗?不轻松的。马雅科夫斯基后来的诗歌非常沉重,哪来的?灵魂深处的这样一种纠结和批判。我觉得我这本书中就有这个东西。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对我父亲、对我母亲、对我祖父、对我姑姑的忏悔,是,都是,但他们是一代人,是比我早一辈的整整一代人,对这代人的忏悔就是对那个时代的忏悔!不然我写我的母亲你哭什么,我写我的姑姑你流什么泪呢?
很多人读到我对土地很深的眷恋,那种自然描写的美好,和人性人情之间的一种纯朴和良善,这是我作为一个现代人对我所面对的环境败坏的一种忏悔。在这个文本中,我之所以会花很大的心力,把当年这种自然景观用文字去恢复,其实我就是想告诉读者,我们从祖先接下来的这块土地,曾经是多么美好,而当我们要传递出去的时候,如今是多么破败。而这样一种破败,如果我们毫无愧悔之心,毫无自我批判之意,那我们不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坏人吗?
一些人跟我讲,你写风景的能力有多么强,其实我倒不觉得我的文字是特别偏向风景描写,但是毫无疑问,我童年中的大地就是那么美,只是我的文字有能力去再现这种美。我们今天所面对的大地已不是那么美了,所以你就会觉得我的文字特别美,而不是大地特别美。我希望我的文本告诉你,不是我的文字有多美,而是我们曾经的大地有多美,以此反衬今天,我们生活的大地有多脏,有多丑,有多败坏。
我的忏悔是双重的。既有我作为一个儿子对父辈的忏悔,也有我作为一个现代人,作为这次社会变革中、这场乡土大败坏的一个经历者和参与者应有的忏悔。这种忏悔应该是我们今天文学必须具备的一种品格。很可惜,这种品格一直没有在文学主流中呈现。最近在写俄罗斯的时候,我一直在说,把对社会批判和对个人审判结合在一起,把对社会变革的焦虑与对个人灵魂的审视结合在一起,把对庶众的拯救与对自己的拯救结合在一起,这恰恰是中国作家和俄罗斯作家最大的区分。我说中国只有很少的作家会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癫痫症式的精神痛苦。我认为俄罗斯作家大都有这种心灵苦难感,中国只有很少的作家,谁呢?那就是鲁迅。中国只有很少的作品,像鲁迅先生的《呐喊》中的小说。还有一个作家可能是大家不太注意的,那就是郁达夫,郁达夫早年的《春风沉醉的晚上》这类作品中,会有癫痫式的自我批判的力量。所以我希望我的这部书,大家不仅仅把它当作一部亲情书来读。它是亲情书,但不只是亲情书,我也更没有想过把这本书写成一部鸡汤类的东西,它真不是鸡汤式的东西。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她是一副药,是疗治我们今天这种焦虑和困惑病症的药。
谢谢大家!